【儿科医生】当外科医生遇到自己孩子手术

(上)

大约从3岁多起,女儿睡觉时呼吸声越来越重,渐渐的可以听见鼾声,再后来,鼾声越来越响,睡觉也越来越不安稳了,非要人陪着睡,常常是睡着睡着突然坐起来,然后把头斜靠在大人身上半卧着才能睡着。

自己是儿科医生,大概知道这是腺样体肥大的症状,但耳鼻喉这样的专科疾病我并不太懂,只知道腺样体肥大是儿童很常见的问题,在儿童医院里也是五官科医生做得最多的手术。

我也大概也知道,腺样体肥大除了手术也没什么好办法,问了耳鼻喉科的同事也说先观察吧。

观察了2个月左右,女儿的症状似乎在逐渐加重,没感冒时还过得去,晚上会醒几次,基本还能睡着,但每次感冒,鼾声就越来越大,把头靠在大人身上也无法入睡。

有时候看她困得不行了,睡意越来越浓,鼾声也跟着越来越重了,张着嘴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眼看就要睡着了,突然气就吸不进去憋醒了,爬起来坐在床上哭,哭着哭着困了又躺下,躺下没多久又憋醒,反反复复,一个晚上都睡不了多久,让她侧着睡偶尔才能睡上一会。

严重的时候连续几个晚上都是这样,看着她被折磨的样子,我和妻子都是心疼不已,恨不得生病的是自己,哪怕自己睡不了也想换她好好睡一觉。

当我感觉不能再等了,准备带她去医院找耳鼻喉科的同事检查一下的时候,感冒又好了,除了还是会打鼾,睡眠又好了很多,然后又忍住了没去医院,陆陆续续又过了一个多月,又是一次感冒,又开始整夜整夜的不能睡,然后我再也忍不住把她带到了医院。

去医院的时候我已经做了医生建议做手术的准备,到了医院,耳鼻喉科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他问了问病情,然后看了看她鼻子,说鼻子有点发炎,先用点药吧。

我很想详细的描述一下她睡眠时呼吸的惨状,但同事似乎习以为常,我才说两句,他就笑着说:哎,没事,很多孩子都这样,先用点激素和抗过敏的药物看看吧,没效果再说。

我那时也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医生太敏感了,把自己孩子的一点小问题看得很大?

孩子出生后发现大腿皮纹不对称,我自己给他检查完髋关节还是不放心,还带到医院做超声,结果没事。

孩子有一次连续高烧几天,我发现颈部淋巴结有点大,又担心是不是川崎病,又把她带到医院做超声,结果也是没事。

这些问题别的家长也可能都面临过,可能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就过去了,但做医生面对自己的孩子的问题可能就回想到各种最坏的可能,也许此刻我在五官科同事的眼里就是平时那些在自己眼里有点神经质的家长吧,想到这里觉得有点对不起孩子,差点又把她瞎折腾了。

然后回来给她用了一阵子的药,症状确实好了一些,睡眠也好了,我也对她这个问题不那么担心了,但看到她睡觉的时候还总是张着嘴,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很怕她面部变形,以后变得丑丑的,但相对于之前彻夜的无法睡觉是让人轻松多了。

但好景没多久,2个月后她又是一次感冒,睡眠又完全被剥夺了,连续几天,不光是孩子没法睡,大人也是没法睡。这次我确认症状是确确切切的,也不再怀疑自己是小题大做了。

即便我是医生,在发现女儿有这个问题之前,我对腺样体的问题也知之甚少,在信息时代,医生和普通家长一样,遇到不懂健康问题都会想到查资料,详细了解后知道腺样体是一圈位于鼻咽部的淋巴组织,有一定免疫功能,在儿童期会增大肥厚,长大了会慢慢萎缩,肥大得太厉害了会影响呼吸通畅,甚至导致面颌变形,出现腺样体面容。

但不是从事这个专业的医生对这些问题的理解都比较抽象。怎样判断肥大程度,大到什么程度,要做什么检查,有什么症状才需要手术,手术的风险有哪些,风险有多大,切除后对孩子有什么影响,多大影响,这些细节只有专科医生才清楚,这也是为什么科普永远不能替代医生诊疗的原因。

我自己觉得女儿的睡眠已经属于严重受影响的那种,即便是不感冒的时候,我都要经常竖起耳朵听她鼾声的大小,时刻担心她会不会吸不进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她的门牙也在开始外凸,很担心她真的会出现腺样体面容。

所以这次我不再犹豫了,再次带她找到了五官科医生,让他给她做个纤支镜看看,至少了解一下肥厚程度和堵塞的情况,五官科医生这次没有再劝阻我,笑眯眯的说,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做了。

女儿在家很疯,在外却像个小猫咪,到了医院她也特别乖巧,喷麻药,做检查异常的配合,但检查的结果果然不乐观,鼻咽部两大团腺体堵塞着,留下气体出入的口径不到20%,五官科医生说,从面容来看一直觉得她还好,应该没这么严重,但检查的结果比估计的严重,等这次感冒好了,可以考虑手术了。

虽然早就有做手术的心理准备,虽然自己给很多很多孩子做过手术,但这次真的把自己女儿手术提到日程上,却是万分的纠结和难受。

我也知道切腺样体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很少有并发症,而且现在有等离子技术,出血的风险也降低了很多,对五官科医生来说简单得像一个我们做疝气手术一样,但我也听闻过一些发生重大并发症的病例,也许是几千分之一,但碰上了怎么办?面对疾病,医生和普通人一样脆弱。

当我劝病人手术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手术的收益和风险,告诉他因为收益远大于风险,我们才会建议手术,手术是更理性的选择。但反过来处在了患者的位置,面对一个自己不是很了解的手术,总是难免会担心,即便是风险很小,并发症发生概率很低,但一旦碰上了该如何面对?

是的,天天给病人做手术的人自己面对手术一样会害怕,但害怕也没有选择,不手术就要面对孩子长期的睡眠剥夺,看她面颌一天天变形,甚至影响身体和精神的发育,同样是自己不想面对的。

健康出了问题常常是让你很难选择,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没有一条好路,但你又不得不选择,即便犹豫、纠结,最后还是要做更理性的选择,所以我下定决心等她感冒了好了,再做个睡眠呼吸监测确认一下就去手术了。

然后感冒好了,又接近年底了,心想那就过完年再说吧,然后过年期间她在外婆家得了一次化脓性扁桃体炎。

奇怪的是,那次生病之后,腺样体肥大的症状明显缓解了,不但睡得安稳了,鼾声也越来越轻,开始我还以为是短期的缓解,但此后连续观察了几个月,连鼾声没有了,也很少再出现睡不好觉的状况了,也不再张嘴呼吸了,我又打消了去手术的念头。

按正常来说,那时她才4岁多,还没有到腺样体肥大的高峰年龄,也远没有到消退的年龄,但接下来的大半年,她竟没再出现睡眠呼吸暂停的状况了。

人体就是这么让人捉摸不定,有时候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状况,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自己变好了,我也算不到它会不会哪天又变坏。

(下)

因为知道女儿有腺样体肥大问题,一直很担心她感冒,结果去年这一年她几乎没感冒,睡眠也算不错,但偶尔还能听见打呼声,也经常半夜说梦话,所以还是有些担心。

去年年底准备她做个睡眠呼吸监测再评估一下,检查单也开好了,费用也交了,准备去做时被告知设备的血氧探头坏了,要至少一周才能修好。

怕什么来什么,也就在等待的这一周里,她终究还是感冒了,然后晚上睡觉又开始鼾声阵阵,频频被憋醒,又是折腾到很晚还是睡不着,困得不行然后开始睡,睡沉一点,鼾声就大了,吸气也越困难,然后又憋醒,困了睡,睡了憋醒,周而复始的彻夜折腾着。

妻子和我轮流守着她睡觉,在黑夜里,我守在她得床头,时不时帮她调整一下身体,有时借着手机的光看着她张着嘴,脑袋随着呼吸一点一点,被憋醒了然后爬起来坐一会,然后又一头倒下。

看她被如此折磨真是心如刀割,为了早点结束这种梦魇,这次我不再犹豫也不再纠结,下定决心这次病好了一定把手术做了。

感冒持续了一周后好了,晚上睡觉也稍微好了一些,但还是很难睡安稳,而且鼻涕还比较多,扁桃体也肿大得厉害了。因为担心呼吸道感染影响麻醉,所以又多等了一周才带她去医院。

因为她现在睡眠障碍已经非常明显了,睡眠呼吸监测我也不想再做了,本想再做个鼻咽镜确认一下腺样体肥大程度,但偏偏去的那天是周五,到医院的时候有点晚,设备已经送去消毒了,接着又是周末不做这个检查,医生说拍片也可以看,就拍了个片子。

拍出来的结果是典型的腺样体肥大,整个鼻咽部都被腺体堵塞,仅仅残留一条细细的气道。睡眠障碍这么明显,再加上腺样体肥大这么确切,用五官科医生的话是手术指征很明确了。

我也一刻不想等了,恨不得当天就给她把手术做了,让她早点睡个安稳觉,但周末医院不做这种平诊手术,而且再着急也得做好手术前准备,我也得把自己的手头工作安排好。

跟主刀医生商量好了周一手术,周末先办了住院做术前检查,在自己的医院工作了这么多年,天天给孩子做手术,这次终于要以患者家属的身份来面对这家医院了。

平时不记得给多少孩子开过住院单,然后叫他们去办住院,这次自己拿着住院单,跑到入院处,才知道办个住院也要排很久的队,然后等医生开好检查后去抽血、做心电图。

在住院之前,我们也曾和女儿说过手术的事情,她也是有点害怕,一再囔囔说我不去手术,但到了最后她也知道没办法躲过去也就乖了,去医院、抽血、拍片都极度配合,一声都没有哭,看她这么乖巧懂事,我愈发的心疼。

做好术前检查,然后签手术同意书,医生把同意书递给我,我俩都很默契,他不讲内容,我也不看内容,我提起笔就签字,签完字才发现自己签在了医生栏,因为自己做外科医生做了这么多年,看到这个的同意书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签下去,签完才意识到自己是患者家属,然后又重签。

为了手术后能多点时间陪着女儿,我和同事换了个班,连着上了个48小时的班,查完房,就到五官科病房去守着女儿,事实上当天自己手里的还有几台很早就预约过来的手术要做,但我不想出现自己女儿做手术自己却在隔壁手术间给别的孩子做手术的局面,所以把手术都委托给了同事。

为了消除她的恐惧,我这个患者家属还是利用了一下医生的特权,更换手术衣后自己抱着她进了手术室,然后把她放在手术台上,然后安抚她哄她笑,看得出她很紧张,但还是配合着我勉强的笑着。

麻醉医生接上麻醉药,然后看着乳白色的麻醉药缓缓进入了她的血管,正笑着的她突然目光迷离,然后张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失去知觉,闭上了眼睛。

第二支药推进血管的时候,疼痛刺激让她无意识的扭动着身体。同事们为缓解我的紧张,不停的和我说着话,我却鼻子一塞,一下说不出话来,眼泪充满了眼眶,松开怀抱转身走出了手术室。

手术医生一再邀请我一起看看手术,但我不想因为我的在场而给他们增添额外的压力,也不想看到她被手术的样子,所以就在手术间外呆着,心里又难受又紧张。

以前看到一些孩子做疝气这样的小手术,父母在外面哭成一团,觉得很不理解,这一刻却特别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好在的是这个手术时间也很短,二十多分钟后手术就快结束了,谢天谢地,手术很顺利。再进手术室的时候看见女儿喉咙里插着气管,面色苍白的躺着,麻醉医生在不停的吸引着她鼻腔的分泌物,她无意识的一动不动的躺着,这个场景对我们外科医生来说太熟悉了,但一意识到这个躺着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女儿时,又忍不住鼻塞。

我扶着她的双手,守着她慢慢恢复了自主呼吸,然后麻醉医生拔除了插管,等清醒了,她没有挣扎,睁眼看了我一眼又睡去了,麻醉药效还没完全过去。

和麻醉医生一起把她推进了复苏室,她还是昏昏沉沉的睡着,过了几十分钟后,她终于清醒了,说了术后第一句话:爸爸。

我摸着她的头,问她疼不疼,她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看她比较平稳了,我和护士一起送回了病房,全程她没有哭一声,我倒是好几次要流泪。

可能是因为创面水肿和鼻窦炎的问题,她术后4天还是打呼,直到第五天呼声才消失,手术到现在半年多了,已经听不到她睡觉的鼾声了,我们也不用再竖着耳朵听她的呼吸声了,偶尔看看她睡觉,也不会再看到她张嘴呼吸,取而代之的是闭着嘴唇均匀的呼吸。

感谢现代医学,给了孩子和自己的这份安宁。

题图来自Pixabay,授权基于CC0协议。回复关键词打鼾,了解:孩子打鼾父母应该怎么办

本文写于2015年,收录于《在孩子下次生病之前》一书,长按下面二维码可进入该书众筹预售页面,如遇支付问题,可在电脑上打开支付链接(点击阅读原文可进入)完成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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